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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名:《十字街99号》
作者:黄 莉
出版发行:海风出版社
ISBN:7-80597-593-0 / I. 112
第一版:2006年10月
类别:长篇小说--中国--当代
   
本书是关于一个人的心灵成长史。
 
通过展现女主人公土豆,一个麦当劳的服务生,某天下午在麦当劳里的数小时回忆,剖析了
一个人的心路成长历程, 探索了人活着的意义。大学生、爱摇滚的司机、爱哲学的小老外
和会画画的男同学,这些以不同的生活方式存在着的年轻人,也交织出现在土豆的生活中。
 
在书中,你还可以看到富有理想主义精神的土豆爷爷、一生活在等待中的土豆外婆、人到中年
突然觉醒的土豆妈妈,以及按部就班生活的土豆爸爸.....
 

本书献给所有热爱生活、热爱思考的人。

 

 

 


土豆的爷爷在他死去的那个下午反复唠叨着卢梭的一句话:人是生而自由的,但是无往不在枷锁中。当时十五岁的土豆把卢梭听成了罗嗦。
 
土豆的爷爷躺在床上,闭着眼睛,喉结一上一下动着,他在咽口水。他要不是病得厉害,本该是个很精神的老人。
 
这是土豆大伯的家。那个下午屋里很安静,家人都怕吵了爷爷睡觉,坐到外面说话。楼下卖鱼丸的人敲着小瓷碗儿,叮叮铛铛的,声音像冰凉
的刀子,切开凝结在空气中的那一团夏天的闷热:
 
“卖鱼丸哩!五毛钱一碗!”
 
“来一碗。”
 
鱼丸汤里的葱花香味,丝丝缕缕地飘上楼来,土豆的爷爷咽了咽口水,好像鱼丸已经在他嘴里了,咬起来很有韧劲。
 
土豆的爷爷沉沉地吐了口气,伸了伸腿。他喘气的时候,就像拉风箱。 他的肺是不好使,不过眼睛还不算花,他仰着头,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
的那一角,那儿有一只蜘蛛,它摇摇欲坠,可就是不掉下来,它好像在那荡秋千似的,蜘蛛为了生计而粘住虫子,也把自己给网住了。
 
土豆的爷爷就是在那时咕哝道:
 
“还是卢梭说得对啊,人是生而自由的,但是无往不在枷锁中。 C'est la vie(这是生活)。”
 
十五岁的土豆既不懂那个法国思想家卢梭也不懂法语,但爷爷浑浊的嗓音连同那个炎热的下午印在土豆脑子里,多少年后土豆还记得那一切:
夏天、知了在叫、空气里有暑气、灰尘浮在空中、阳光晒在墙上、蜘蛛在墙角结网、卖鱼丸的人敲着小碗儿、爷爷躺在床上、儿孙在外面一叫

就到------但肯定谁也不能代替他感受这被囚禁的滋味,这就是爷爷死前那一刻的生活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老师要小土豆多写字,小土豆的作业本用完了,她向爸爸要了钱,上对面的文具店去,她给了老板几个硬币,说是买一本作业本,老板拿了
几本给她挑,其中一本有好几页破了。
 
小土豆说:“我就要这本吧。”
 
她把破本子夹在胳肢窝下回家了。
 
爸爸看到土豆回来了,问道:“本子买了吗?”
 
小土豆说:“买了。”
 
.“拿给我看看。”
 
小土豆把腋下夹着的破本子递给爸爸,爸爸随手翻了翻,奇怪地问道:
 
“你怎么买了本破的?!都没有好本子吗?”
 
“有。”
 
“给你钱,你就挑了本破的?” 爸爸发火了。
 
小土豆没吭声。
 
爸爸叫道:“嗯,你说,你干嘛 买了个破本子?”
 
“我,我要是买了好的,那谁买破的?”
 
“别人买破的跟你什么关系?啊,别人是你什么人?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?”
 
买破本子的事,在大院里传开了。隔壁瘸子的妈,夸小土豆心眼好一,对门开车的司机一家,就说土豆这孩子傻------简直傻透了。小土豆想

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,因为上幼儿园时老师就说过,好东西要让给别人。

 

 

 


拉开茶屋的窗户,那股清冽的、夹杂着夜来香味的空气扑鼻而来,土豆深深地吸了口气,只有在这样的夜晚,土豆才能够把时间完全忘记,面
对这个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年轻人,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。
 
爱哲学的小老外说起了南斯拉夫的战火,也问起了中国的古建筑。
 
这是1999年的一个冬夜,诺查丹马斯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并没有得到验证,世界依然笼罩在一片由疯狂和祥和组成的纷繁复杂中,巴尔干上岛
的半空一片阴云,而远东的古国所散发出的气息,吸引着那些好奇于东方神秘的异国人,他们用现代人的眼光来审视这个古老的国度,就像审
视一位从前养在深闺人未识,但如今早已掀开重重帷幔,从禁锢的历史款款走来的女子。在这样一种远道而来的猎奇中,没有人说得清,异国
人的眼光中,有多少是出自真正的欣赏,又有多少是夹杂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。
 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从那以后,一方面,土豆就像两千多年前的马可波罗,初次踏上遥远的异邦大地,对每一个普通事物,以一个异国人的陌生眼光,让它在自
已的意识里重生,只不过,现在土豆踏上的,是一片文字构成的新大陆。另一方面,土豆又像是那个远征东方的亚历山大,血管里流淌着一
种征服欲,试图摧毁每一个横亘在他前进道路上的障碍,对土豆来说,这些障碍显然就是一个个陌生的词汇,以及这些词汇背后的种种现象。
 
土豆试图发现新大陆的不同,但又惊喜于她所发现的、与她原来的语言大陆的共同之处。这片新大陆打开了土豆的视野,这样,她进入这片
由曲里拐弯的字母构成的崭新疆域时,既有游客的闲逛心态,又有战士的决胜信念。
 
爱哲学的小老外进来了,他搓着双手轻快地走到白板面前,说了一些开场白,然后,他在白板上写了些东西,他很年轻,看起来非常冷静。
 
土豆一直看着他,他在这个不大的阅览室走动,从这张圆桌走到那张圆桌,从这群学生走到那群学生,土豆的视线就一直追着他,空气里
似乎有什么东西热起来了。
 
这正是土豆寻找多年一种感觉。
 
土豆就像一个追逐生活热情的狂热之人,内心深处,却渴望一种平和与宁静,那种死去之后从头再来的新生的感觉,那种宁静到冰点的感觉,
是土豆始终没能向别人说清的一份体验,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,充满了让人无所适从的喧嚣,而眼前这位年轻的外国人,让土豆感到格外亲
切。
 
爱哲学的小老外站在白板前说着:
 
“......当今世界有两种走向,我们可以用两个符号来代替....”
 
就是在爱哲学的小老外在白板上画出那两个符号的一瞬间,土豆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把内心深处的感觉向他释放。
 

那两个符号,一个是麦当劳的M,另一个是十字架。

 

 

 


火车上,十七岁的土豆吃光了大学生堂哥买给她的面包和水果,喝光了汽水,她还顺带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教育。那是邻座的一个穿格子衬衫
男人,一路在土豆耳边唠叨的。
 
“你喜欢马克思吗?”
 
土豆没点头,也没摇头,她看着格子衬衫。
 
“你知道,马克思是个伟人。”
 
土豆没应他,她对马克思不太懂,也没什么兴趣。
 
“我上大学就开始研究马克思,我最崇拜他。他太深刻了,你听,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掘墓人,你听听,掘墓人,说的多好!·他还说过,
资本来到这个世界上,从头到脚都......”
 
格子衬衫坐在靠窗的小椅上,他左手撑在左腿膝盖上,右手指向天空,眉飞色舞,唾沫四溅,车窗外的树丛飞快地掠过他。
 
土豆打了个哈欠,她觉得这个格子衬衫有点罗嗦。
 
除了偶尔对格子衬衫“嗯啊嗯啊”地应两声,土豆一路上基本都闭着嘴,她记得以前妈妈说过,出门别和陌生人乱搭话,她怕说多了会露馅,
让别人看出来,她还是第一次独个儿出远门,这是她离家出走的第六天,不过已经是在回家的路上了。
 
十七岁的土豆留着童花头,脸颊上长着青春痘,睁着一双充满惊诧的眼睛,她看着这个世界的眼神,就像一个从冗长的睡梦中苏醒过来的
天真孩童的眼神,她对这个陌生的成人世界的爱与恨,都将在这睁开的第一眼中,找到最初的印象。
 
白天,火车驶过一片平原,阡陌纵横的田野里,是深浅不一的金黄麦浪,风中的麦子看起来那么柔软,整个田野散发出一种宁静,土豆的心

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。黑夜来临时,火车驶过广阔的原野,几点远方的灯火,伴着呼啸而过的风声,让整个旷野看起来显得更加黑沉沉。

 

 

 


天亮以后,大学生和土豆各自骑上自行车,往不同的方向走。不过,大学生的吻,和那一句要讨论一下生活这个问题的话,却印在土豆脑子
里了。
 
土豆老想再见到大学生。
 
生活是什么呢?生活真是个迷人的问题。
 
土豆觉得大学生和酒店里的其它人不太一样。土豆不爱学校的一个原因就是,土豆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在学校里遇上一个有意思的问题,以
土豆当时那种状态,她不太可能感兴趣铁木真是哪一年称霸的,石器时代是从哪一年开始的......对活泼的土豆来说,这些死的东西、过去
的东西一点也唤不起她的热情,土豆只对鲜活的东西感兴趣,那都是什么呢?
 
那个古希腊的哲学家苏格拉底是这样评述他自己的:我是一个热爱知识的人,人就是我最好的老师。
 
是的,土豆感兴趣的就是人,一心一意向往着明天,因为土豆认为在明天,她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,世界远比这个坐落在公园旁的学校更
广阔,更何况还有远方......这一切加在一起,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:生活是什么?
 
真正的生活一定在很远的将来等着土豆。土豆这样坚信。
 
十七岁的土豆,脸上偶尔露出羞涩的笑。十七岁的土豆天性活泼热情,明天是什么样,没有人能告诉土豆,这就更让土豆对明天充满了好

奇,她脸上常挂着一副小国寡民似的知足常乐的表情,那副自得其乐的模样,就像远方总有什么好事儿等着土豆。

 

 

 


“你别急,你听我说。那以后,我经常下了班,特意绕道,经过这个小巷子口时,我就会停下自行车,站在那里看着,心里想着很快就要
盖好的高楼,我想着如果能住在最高一层,四层楼,进进出出不会闻到街边倒马桶的味道,该有多好。”
 
“对对,这个你以前说过了,后来呢?”土豆的妈妈拍了一下土豆的手背,示意她去洗手,土豆正准备拿起一个鸡爪啃。
 
“后来,有一天中午,我骑车经过那块空地,看到几辆垃圾车正往空地那里倒垃圾,我就上去问一个收垃圾的人,我说这里的垃圾不是要
清理掉,准备盖高楼吗?垃圾工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,没理我,我又追问他,他白了我一眼,说我是想住高楼想疯了,跑到垃圾场做梦。”
 
“他这么说你?后来呢?”土豆的妈妈摇摇头。
 
“后来,我就走到那个垃圾场里面了,那时候刮风,地上的碎纸片和塑料袋都吹得老高,灰尘都扑上来了。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好久,然后,
我就骑车回来了。这就是今天的事。”
 
“那——那房子呢?”土豆的妈妈又问。
 
“没有房子。”
 
“没有房子?”
 
“我是说,没有房子要盖在那里,我们被骗了!”
 
“我们被骗了?!”土豆的妈妈一愣,张着嘴巴好一会儿,突然,她用双手摇着土豆爸爸的胳膊,叫道:
 
“那我们的钱呢?”
 
“我们的钱被他骗走了,不过我会去找他的。跟你说起这个我就难过。这钱是我的私房钱哪,我今天不想吃这个饭了,我想先去屋里躺一会.
儿。” 土豆的爸爸起身走了。
 
天色有点暗了,闷热的屋子里,夏夜的蚊子在土豆的腿边绕来绕去,有时还飞到她脑袋附近,嗡嗡声就像是街坊邻居惹人心烦的闲言碎语,
没完没了。土豆看到妈妈呆呆地坐在饭桌前,也没顾上去开灯,直到夜色几乎要把土豆和妈妈完全笼罩时,土豆才听到妈妈嘀咕了一句:
 

“他怎么连你爸也会骗......”

 

 

 


于是,这个晚上,二十三岁的土豆,就像苏格拉底的悍妇老婆一样,说话泼辣刁钻。整个晚上,她就像个坚定的报复者,尽管她唯一的武器
只是语言,但这个晚上她的尖刻所向披靡。
 
只有一个时刻,她的心变得柔软起来。
 
那是夜色降临时,她听到窗外传来的戏曲声和货郎叫卖声,这既是她幼年时听过的声音,也是她多年前在堂哥那间屋子里听到窗外传来的声
音,也是无论在什么地方,总能唤起她内心深处那种温暖的声音。故乡仿佛是异乡,过去比现在更真实,在那一瞬间,怀旧-----这一人类媚
俗的头号天敌还是击中了土豆。有那么一瞬间,她几乎要彻底原谅了眼前这个带领她走入成人世界的大学生,也更加清晰地记起了爱摇滚
的司机。
 
爱摇滚的司机已经死去一年了,按照歌德的说法,一个人对于曾经发生过的事,总要经过多年时间后,才能获得一种平和的认知,这正是
时间距离感的必要,它使一个人能以审视和平静的态度看待流逝的东西。对于当时的土豆来说,她显然还不能做到完全超然物外,她只有
时空倒错的恍惚感。
 
从土豆第一次认识大学生,到这第三次遇见他,有五年时间了,这期间,并不是任何生离死别使人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凝重,而恰恰是,

在永恒的时光流逝面前,所有的生离死别都变得无足轻重,这是生活,重要的是前进本身。

 

 

 


就像《圣经》里提到的,当上帝派遣天使毁灭所多玛城时,告诫罗得,千万不要停留,千万不能回头看。当天使从天上向所多玛城和俄摩
拉城投掷硫磺和烈火时,两座城市的居民和其它生物毁于一瞬,而罗得的妻子听到这爆炸声,忍不住回头张望,一瞬间,她变成了一根盐
柱,永远地留在了原地。
 
一个人只有不回头看,才能前进。在爱摇滚的司机死后,这也是土豆内心的“诫律”,她并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回忆。
 
但是,这个晚上,她确实变得有些脆弱。所以,那一刻,当炽热的夏夜气息从窗口涌进进来,铿锵的戏曲声敲击着窗框,这再也不能更真
实的人间气息将土豆的脆弱击中了,土豆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摇着头,对着墙壁不由自主地说道:
 
“不知道为什么,有时候我总是觉得很孤独。”
 
这是土豆这个晚上唯一一句温柔的话。
 
“为什么呢?我永远在你身边。” 大学生应道。
 

“你干啥干啥,傻帽一个!” 土豆马上恢复了她的悍妇口吻。

 

 

 


在这个冬夜,醉眼迷离的土豆对着一个来自遥远异邦的才认识几天的年轻男子,叽叽咕咕地说了起来,她听到自己发出的语音一个连着一个,
也感觉到自己沉睡已久的心灵在慢慢打开。
 
土豆像是个迷失在倾诉里的人,而且也不在意坐在旁边的人,是否听得懂她的即兴发挥,听到自己的声音用一种陌生的语言表达着,她感到自
己慢慢放松下来。
 
人的倾诉可以分成三个过程,第一个过程是向同路人倾诉,那是寻找自我的阶段,你惊喜于那个同路人与你身上的相似之处,你一直在寻找共
鸣,以至于巴不得他能理解你的最轻微的叹息。
 
第二个过程是向陌生人倾诉, 那是渲泄自我,它会诱发你说出内心深藏的秘密,或者,哪怕你无法说出,你也让自己的情绪停留在那个状态,
它可能真实,但它是转瞬即逝的。
 
第三个过程是土豆在很多年后领悟过来的,那是没有特定对象的倾诉------写作。
 
写作是为了分享,为了把内心富有生命力的那些东西------那些快乐、悲伤、愤怒、领悟......那些作为一个人,在生活的历程中体验到的凡
此种种真实的东西-----奉献出来。土豆十七八岁时渴望寻找的具有征服者气质的“叛乱分子”,她始终没碰上。不过,她后来也明白了,并
没有人能真正征服这个世界,倘若不是一种自作多情,那么一个人与其征服这个世界,不如把自己当作一份礼物奉献给这个世界。从这个

意义上来说,活着不再是一场殊死搏斗般的征服,而是一场随遇而安的体验,它更个人化,但也从此解放了自己。

 

 

 


爱摇滚的司机死后,土豆琢磨过一个问题。
 
后来土豆明白,她想的那个问题,十五世纪时,莎士比亚就安排他的那个王子哈姆雷特,站在舞台上,反反复复地唠叨过了:
 
“活着还是死去,这是个问题!”
 
这个问题在那段时间里,是除了吃饭、睡觉之外,占据土豆大脑的最重要的问题。
 
对于一个擅长思辨的哲学家,他可能要通过象牙塔里的万卷书堆来寻找答案,但对于土豆来说,理论过于枯燥,她更愿意从生活中去找出
答案,但对于土豆来说,理论过于枯燥,她更愿意从生活中去找出答案。
 
那些对死亡曾有过终极体验而又侥幸活过来的人,描述过死亡并不是一种痛苦,这虽然不是一种有确定性的描述,但土豆在很多年后也终于
明白了,死亡这一事实,是在活着的人那里获得一种悲伤,与其说我们是为了死去的人哭泣,不如说我们是为自己哭泣,换一个角度想,
其实我们也可以像庄子一样,为死去的人击鼓奏乐,认为那是一种解脱。在活着的人眼里,死亡只是带来了人与人之间的分离,在有记忆的

岁月里,这种对惯性的分离会带来一种断裂感。

 

 

 

 


对于爱摇滚的司机的意外死亡,土豆的学计算机出身的叔叔说,那只是一个偶然。
 
而寺庙的主持说,那都是命运。
 
不管是命运还是偶然,土豆都觉得生活爱捉弄人,刚刚开始憧憬未来、刚刚开始想永远在一起,两个人就得突然分开。她从前在电影里看到
过生离死别,今天事情发生到自己头上时,她看上去似乎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,但是她心里知道,有那么一件事情永远结束了。
 
是的,彻底结束了,爱摇滚的司机永远二十二岁,对他本人来说,死亡意味着时间静止了,意味着他不在土豆此刻活着的这个世界上,当然
他可能在另外一个什么世界,他和土豆只是存在方式不同,人们说死去的人是去了另一个世界,但是,那另一个世界有像这个世界一样嘈杂
的大街、爱吵架但生机勃勃的路人、夏天时在树上吵吵闹闹的知了吗?
 
这个世界不完美,但是土豆也从中体验过快乐,爱摇滚的司机在另一个什么世界里,也能体验到她所体验的快乐与悲伤吗?他曾经有过的那
些思想现在飘到哪儿去了?土豆没法知道他的感觉,他们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坐在面馆里面对面地说着话。
 
那阵子,土豆一个人走在喧闹的、阳光灿烂的午后大街上,会常常想起爱摇滚的司机,希望再抱抱他、拍拍他的肩膀,看看他活蹦乱跳的

样子......

 

 

 


以前,土豆觉得死亡非常遥远,好像死亡属于老年人的专利,按部就班,按顺序来的,就像当初外婆的死一样。但是,一个活蹦乱跳的
年轻人,也可能在一个傍晚,在一个瞬间,毫无理由地、莫名其妙地死去,这也是人活着的结局。
 
土豆百思不得其解。
 
她原来是个执著地寻找人生意义的人,在她尚未遭遇爱摇滚的司机的死之前,她是把人生当作一段漫长的旅途来看待的,一年、两年、
五年、十年......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,不是吗?实际上,要是一个人总觉得死亡是老年人的专利,这种过于遥远的感觉,就接近于把
人生当作一种永恒,也因此土豆才会不知疲倦地在那儿琢磨着所谓意义。
 
但问题,土豆还没找着人活着的意义,就碰上了一个亲密的人的死亡,她曾经在这个人肩上哭泣,在欢笑时他们紧紧拥抱,他们从陌生
到熟悉。
 
对土豆来说,这种死亡首先意味着肉体的消失,这种印象是难以言传的。
 
她是在录像带上看到爱摇滚司机的葬礼。她看到那个高大的爱摇滚司机,就那么躺在那里了。那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粗犷、富有活
力、风趣的年轻男子,那个平时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活蹦乱跳的年轻男子,要不是人们说他确实停止了心跳,土豆要认为他只是睡着了。
 
他们俩曾经坐在一起,谈着那些关于自由、爱情、幸福这些玄而又玄的话题,最后告别的那个晚上,他们还曾紧紧拥抱,土豆现在似乎
还能感受到他的力度。而在葬礼上,他却像一个被人摆布的小丑一样躺在那里,脚上还穿着一双可笑的红寿鞋......
 

土豆就是在瞥见那双红寿鞋的一瞬间,感觉到死亡真是一个莫大的讥讽。

 

 

 


爱摇滚的司机死后几天,土豆跑到他的公司,当她轻轻走过铺着蓝灰色地毯的大厅时,她听到行政部的主任,一个中年女人,在那里叫着:
 
“哎,我今天要去公安局,得把他的户口注销掉。”
 
她说的是爱摇滚的司机。
 
当土豆听到这句话时,一种莫名其妙的荒诞感涌了上来。
 
她又一次感觉走路像是在踩棉花,她又一次对周遭世界失去了一种真实感。
 
那个中年女人如此轻松地说着一个人的死,而事实上也的确像她说的那样,一个人的死,一个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重要标志就是,他在某个
城市的公安局档案里被注销了户口,那个生前一直伴随着他的身份,在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,将在一夜之间失去全部意义,一个有名有姓的
人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无名氏。
 
土豆始终不能确认,自己是否真正了解过爱摇滚的司机?就像她在爱摇滚家里整理遗物时,她看到他把初中同学的照片一张张粘在照相簿上,
这令她认为他只是个一心行侠的放荡不羁的浪子。
 
也许整整两年中,爱摇滚的司机所呈现在土豆面前的,只是他那个世界浮在海面上的冰山一角,如果时间允许,这可以是一场无限的揭示,在
两个亲密关系的人之间,这种揭示是在不断的争吵和抵触之间产生的,终于有一天像两个齿轮,慢慢开始默契时,眷恋开始产生了,就像浮士

德,对着眼前的一切开始感到留恋时,说到:停留一下吧。可是命运,就在这时开始展现她卓绝的翻云覆雨之力,转瞬间,她摧毁了这种眷恋.

 

 

 


现在是将近晚上六点三十分。土豆今天可以提早下班。
 
麦当劳窗外的这条大街,可以让土豆感受到时光的脚步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在麦当劳里感受时间的流逝,成了土豆生活里不可分割的
部分。
 
从这条街诞生的那一刻起,它的责任就是每天要迎接无数的车来人往,这是它的使命,也成了它唯一的命运。这条街接纳着人们生活里的
早出晚归、喜怒哀乐,它有着承受一切的坚韧和包容。没有这条街,土豆也一样过着她自己的日子,但只要看到这窗外依然如故的车水马
龙,繁荣依旧,嘈杂依旧,土豆就能感受到内心那份平静。
 
日子久了,土豆对这条街也产生了一种感情。对土豆来说,这家麦当劳和它窗外的十字街就意味着一种永恒,一种隐藏在日常生活片段里
的永恒。无论这个世界怎样变化,在土豆看来,这家麦当劳,和它窗外的大街,是生生不息的,它有它自己的节奏和韵律,有它自己的美
感。这条街是土豆世界里的一个部分,它像一个见证过土豆喜怒哀乐的人,有一种难言的默契。这条街上发生的一切,对土豆来说,就是

生活,土豆想象不出比眼前这一切更为真实的天堂。